狼袭_末日快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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狼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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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洛剑记忆里的一切格外真实,和资料里记录的常见情况完全不同。

  按照阮闲所看到的理论,毫无凭据的幻想、被注入或者移植的记忆或多或少都会有问题。联合治疗理应证明洛剑脑袋里的末日是漏洞百出的臆想,或者是由人工合成的粗糙景象——捏造的东西和真实记忆在细节质量上往往想去甚远。

  精神医生将人送进精神世界,可以让病人们亲眼见证那些糟糕的漏洞,借此戳破幻想的肥皂泡。他和洛剑拥有同一个“幻想”,看对黎涵的安排,“末日幻想”的受害者不止他们两个,这种联合治疗显然也不是第一次进行。

  然而眼下自己面对的明显不是那样的世界,别说这场景看起来无比真实,它连本应有的正常记忆模糊都没有,和现实世界相差无几。

  阮闲一脚深一脚浅地在雪地里前行,厚厚的积雪几乎要没过他的膝盖。少年的身体麻烦得很,他很快落到了队伍的最后。

  洛剑头也不回地前进,黎涵偶尔还会担心地回头看两眼。约莫是顾虑这个壳子里成年人的灵魂,她终究也没有做出什么实质性的援助举动。

  铅灰色的天空越发阴暗,本来还能看出点白意的雪地渐渐被夜色涂成灰蓝。偶尔能从积雪下看到一点冻僵尸体的轮廓或者石头的黑色截面,灌木的枯枝挂着一层厚霜,唯一的生机来自探出雪层的枯草茬。

  尽管用想象力给自己套上了保暖衣物,裸露在外的皮肤还是刀刮一般疼痛。黎涵和洛剑的身影渐渐模糊,只有手腕上的病人标记还亮着,在昏暗的空气里透出让人不怎么舒服的红光。

  风中混进了隐隐约约的狼嚎,阮闲憋住一口气,向前又走了几步,勉强追上走在洛剑身后的黎涵。

  黎涵哈了口白气,目光从阮闲沾满鲜血的手腕移到那张属于少年的脸孔,犹豫片刻,态度还是软化了些。

  “进城就没事了。”她拂去衣袖上的积雪,睫毛挂了细细的冰碴。“最多再走上半小时,别担心。”

  阮闲顺从地唔了一声,端详了会儿黎涵的脸。这个普通的女孩在这里露出了一点奇特的气质,她没有变得锋利或者精干,只是如同从鸟笼里蹦出的鸟,再次能够顺畅地呼吸。

  半个小时。

  联合治疗有种奇特的特质,它的实现原理包含部分清醒梦的相关理论。正如人们的梦境,精神世界内对于时间流动的感知和现实世界完全不同,通常来说会慢上很多。

  记忆雪原中的半小时在外界不过是眨眼一瞬。就算这场治疗只耗费两个小时,如果宫思忆愿意,他们三个可能在这个冰冷的精神世界中停留两天到两个月,全看联合治疗的外部调频。

  这也是外界唯一能干涉的东西了,阮闲冲没有手套的手哈了口气。

  洛剑的记忆明摆着恶劣无比,这里受到的伤害又会影响身体。只要时间够久,就算是朋友也会产生矛盾,更别说性格不对付的陌生人。幸运的是,宫思忆没有比调整时间流逝更大的权限。自己只要拖晚和洛剑发生冲突的时间点,就能拥有足够长的时间和洛剑相处。

  这可是宫思忆亲手送上的机会。

  毕竟就洛剑目前的表现看来,对方还没有向自己动手的意思。

  “进城后呢,我们要做什么?”眼看面前城市的影子越来越清晰,阮闲特地把声音绷紧了些。“抱歉,我有点紧张。这和我看到的宣传不太一样……”

  “进城,吃饭,睡觉。”洛剑冷淡地答道,“就当换个环境度假。”

  “我们不是来找破绽的吗?在这里也要吃饭?”

  “只要你潜意识清楚自己还在喘气,该吃就得吃,该睡就得睡。”洛剑停住脚步,声音干涩。“和生物钟差不多,没啥可说的。”

  “可是……”

  “少说两句吧,存着点体力。你要死太早,我这边也会很麻烦。”洛剑将领子竖了竖,粗暴地打断了阮闲的试探。自始至终,他没有看向阮闲一眼。

  夜色越发浓稠,大量灰白色的烟雾从大大小小的烟囱中涌出。积满雪的钢架中露出橙黄的光晕,那些光仿佛带有温度,仅仅注视着它们,人都会感到一点虚幻的温暖。

  洛剑带他们停在这座幽灵城市的外围,随意找了家黑乎乎的店面。他在店外的毯子上搓搓鞋底的雪,越过店门口那棵枯树,轻轻拉开了门。

  “老洛。”柜台后的人冲他点头示意。

  “三杯热水,加点盐。”洛剑把脖子上带着冰碴的围巾朝下扯了扯,它看上去僵硬得活像石膏模型。

  阮闲最后一个进门,他小心地把门关上。没了凛冽的风,屋内暖和了不少,被冻得毫无知觉的手指开始微微刺痛。

  柜台后的女人叼着个粗糙的手工烟斗,眼袋很重,一头乱糟糟的灰白头发,手腕上没有病人标记。

  可能是活在洛剑记忆里的人。

  “三个人,哈。”她磕磕烟斗,“怎么连小孩都带来了?”

  “烟姨,三杯热水。”洛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,“我的那杯加点酒,给小涵加点果汁粉,剩下那个小子的什么都不用加。”

  “女人不会喜欢对小孩太苛刻的男人。”上了年纪的妇人从柜台下面掏出三个脏兮兮的杯子,“老洛,你这样下去可不行。”

  “他不是小孩子。”洛剑接过冒着热气的水,又强调了一遍。

  “啧。”那女人多瞧了阮闲两眼。“可惜了,我刚刚还在想呢,你这种人能从哪里拐到这么好看的娃儿。敢情是个假的,怎么,他……?”

  “别管那么多,你这还有床位吗?”

  “有咯。晚饭也有咯,要不要?”女人笑笑,露出被烟薰黄的牙齿。

  洛剑点点头:“我们估计要在这里待上两天,如果别的地方来了客人——”

  “没。你清楚这是什么地儿。我有几个月没见着新面孔啦,也就你愿意过来捧捧场。”

  “狼袭呢?”

  “还是老样子,定期走那么一波。哦哦,最近一次是在不到一周前,估计这两天还得来一回。你要暂时不打算进城,可得注意着点。”女人吐出一口烟,“要进城吗?我明天要去城里趟,你要缺啥我可以帮你捎着。萝卜、洋葱还是土豆?最近有一批货刚上。”

  “我就来这换换心情,暂时没别的计划。你看着随便弄点就成。”洛剑耸耸肩膀。

  “看着弄弄啊。”女人语调里流出一丝失望,“行吧,那就先让小马照顾你们。”

  一位矮个子青年应声从店后探了个头,他目光在室内走了圈儿,最后定格在阮闲身上,露出个亲切的笑。洛剑翻了个白眼,一副懒得再去解释的样子。

  小马长相普通,一张标准的大众脸,耳根有块不扎眼的伤疤,被黑灰遮了大半。他把毛巾打在脖子上,脑门上带着罕见的汗。不知为何,小马整个人透出一股奇妙的违和感,像是一块放错盒子的拼图。

  阮闲多扫了他两眼,却没能发现异常之处,只得暂时作罢。

  晚餐是简单的咸肉土豆汤,为御寒加了大量的辣椒。整锅汤都是红色的,黎涵咽了一小口,眼泪当场给辣下来了。阮闲用干硬的面饼蘸上汤,慢条斯理地咀嚼。

  终归是幻象,他想。入口的食物虽然有滋味,却欠缺了不少“细节”,区别如同现场聆听一首歌和脑内复现旋律那样微妙。好在饱腹感还是有的,他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挑剔太多。

  柜台后的女人在夜里出了门,小马在店里忙东忙西地打扫。屋里没有电灯,空气里飘荡着一股怪味,不知道来自于燃烧的油灯还是屋外树林似的烟囱。

  洛剑的安排比他想象的还要单调——洛剑本人吃完晚饭,直接在墙角拉了铺盖,倒头就睡,没有半点和人交流的意愿。黎涵向小马讨了块粉笔似的白石块,在粗糙的石板上随便画着画。

  阮闲在屋内唯一的窗户旁坐好。

  窗户上横着钉了不少木条,把视野遮得七七八八,只能勉强看到个大概。夜幕彻底降临,窗外除了点点模糊的灯光,只剩下无边的黑暗。他注视了会儿那片黑暗,垂下目光,看向自己被血液包裹的左腕。

  那些伤口没有半点愈合的迹象,皮肉外翻,缓缓渗着血。流淌的血同样没有滴在桌子上,活物似的在他的手腕上爬行。

  小马正用一块抹布擦拭他所在的桌子,像是看不见那些血似的。

  阮闲用袖子遮住伤口,眼下它只能带出点麻痹似的痛,也不影响动作灵活度,这就足够了。他吸了口气,抬起手肘,好让小马擦得更方便些。

  可他手肘刚抬到一半,动作陡然凝固。

  ……小马耳根那块疤不见了。

  阮闲眯起眼,仔细看向面前的年轻人。似乎察觉了这股视线,小马转过头来,又冲他笑了笑。

  这次阮闲发现了违和感所在。

  在他的仔细凝视下,小马的五官在轻微地移动,并且开始变得模糊,像是五官没有固定好的蜡像。而当自己转开视线,只是随便扫视过去时,小马看起来又和正常人无异了。

  “怎么了,小朋友?”小马本人似乎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。“我这还有点烤苹果片,想吃吗?”

  阮闲思索片刻,瞄了几眼睡下的洛剑和沉浸在自己世界的黎涵,慢吞吞地点了点头。

  “谢谢。”他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像个羞涩的孩子,抑或是格外寡言的成人。

  联合治疗所制造的人工梦境外。

  唐亦步留出半分精力倾听面前两人的对话,余乐和洛非的交流很简单,这半分足够用。至于剩下九分半,唐亦步拿了九分去思考自己所处的奇妙状况,半分专门用来为约会紧张。

  他忍不住再次抬起头,看向巷子外灿烂的灯光。

  圆滚滚的巡逻电子眼在街道上漂浮,宵禁后除了做监督工作的人员,只有达到一定公民等级的人才能上街。城市比白天时空荡了些,显得越发井然有序。人们在漂浮的光中有说有笑地前行,空气干净清新,湿润得恰到好处。

  不到三十秒前,刚刚有一只电子眼从他们身边飘过,挨个扫描他们的瞳孔,其中一个还对正在阅读薄册子的洛非提出了心跳过速、体温异常升高的警示。它检查了每一面漂浮在空中的光屏,同时彻底忽视了洛非手中的手写书册。

  光屏上放着风景优美的野生动物纪录片,洛非正接着光屏发出的光,一点点阅读唐亦步的大作,脸红得仿佛要滴血。

  余乐脸上没有丁点意外的情绪,他负责小声回答洛非的疑问,并且趁对方倒抽冷气时来个突然袭击,比如现在。

  “我说你也老大不小了,别跟个十岁不到的小屁孩似的。”余乐叉起胳膊,假装自己从未被那本册子吸引过。“这都能镇住你,我看你们的藏品也就那么回事儿。”

  “我只是完全没看过这种。”洛非听起来有些心惊胆战,“人真的能做出这种……我的天,这种事情连战争纪录片里都不会出现。”

  “哦,这我倒是知道。”闲得无聊时,余乐自己也找了些纪录片打发时间。然而太过残酷和血腥的片段全都被修饰一空,只剩下干巴巴的文字概括。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维持这个“世界和平”的假象,不少矛盾甚至被刻意淡化,一笔带过。

  时间久了,记得它们的人越来越少,没人记得的事情和没发生过区别不大。

  “太野蛮了。”洛非喃喃道,手一边哆嗦一边翻页。“实在是太野蛮了,老天爷。”

  余乐开始还觉得好笑,时不时瞥两眼光明正大发呆的唐亦步。可随着洛非口气里的惊叹气息越来越浓,他开始笑不出来了。

  洛非没有夸张,他是真的难以理解唐亦步所写的内容。作为一个成年人,洛非毫无疑问露出了受到冲击的表情,活像只第一次见到猫的老鼠——他还没搞清楚自己正在看什么,就已经被吓坏了。

  可那惊恐里夹杂了不少微妙的情绪,它们混合成了某种余乐不太喜欢的表情。于是他故意打了个喷嚏,将洛非的注意力从书中拉开。

  “一株雪不和其他地方的人交流吗?”对方的层次有点低,余乐又开始觉得索然无味。“那我得考虑考虑要不要和你们接触了,你上次给我带的那本真的没啥意思。我还指望着能换点刺激的新鲜货呢。”

  “这是您写的?”洛非的语调格外严肃。

  余乐斜了一眼仍在发呆的唐亦步,那仿生人连眼珠都不动弹一下,没有丁点想要参与对话的反应。于是他只得挠挠头:“算是吧。”

  洛非开始用一种奇异的目光上下打量余乐,余乐被盯得有点烦躁,立刻夺回话题方面的主动:“我说,这里又不是没有带血的东西。仿生人秀场没玩完,那玩意儿不也挺刺激的吗?”

  “您知道,仿生人秀场的观众需要经过严格筛选,算是站在这个社会上层,犯罪可能性基本是零的那种。更别说看秀本身要花不少钱,至少我是出不起。”

  洛非摸了摸手上的册子,表情复杂。

  “主脑认为这个社会足够完美。赚不到钱,被安排在中下层的人大多算智能或人格有欠缺的次品……‘我们’不会有太高的分辨能力,接触到不该接触的东西只会徒生事端。”

  “仿生人秀场的资讯是被严格控制的,我们不可能接触得到,那些有能力看秀场的人也不需要一株雪。但看您的作品……您是看过秀场的吗?可您现在的工作——”

  “你也见着我的年纪了。之前管制没这么严,好说歹说看过点。那会儿你毛都没长齐呢,没印象也不奇怪。”余乐打了个哈哈,随意带过这个话题。

  洛非兀自思索了会儿,没有对这个说法提出质疑。“那么我就直接问了,余先生,您需要什么?”

  “没看到你们的存货,我怎么知道。老子连真本事都给你瞧了,要个菜谱看不过分吧?”余乐故意让态度显得恶劣些。

  在做恶人方面,余乐有着十足的经验。监狱就像猎物和饮水贫瘠的草原,人得靠举手投足的无声恐吓才能过得安宁点。他曾经能凭借那份戾气骇住罪犯,更别提面前这个连看个文字都要冒汗的年轻人。

  洛非表情凝固片刻,半天才开口:“我们有我们的规矩,不过我可以帮您推荐一下……您把您那个女性仿生人叫过来吧。”

  余乐咧咧嘴,权当答应。让对方一次性露出底牌自然是痴人说梦,他们只需要一个突破口。

  结果他连步子都没迈开,唐亦步便向店的方向果断前进,健步如飞。余乐悻悻收回伸出的脚,借机调整了下站姿。不多时,面无表情的季小满跟着唐亦步一路走过来,她把两只手插在宽外套的口袋里,看起来严肃得不像话。

  外套的口袋鼓鼓囊囊的,余乐意味深长地瞄了季小满一眼,后者脸绷得格外僵硬。目光紧接着扫过唐亦步嘴角的点心渣,有那么一瞬间,余乐有点羡慕被关在预防收容所里阮同志。

  余乐随手划过光屏,自己账户里的钱果然又少了一点。

  就在不久之前,自己还只需要操心如何靠惩戒稳定人心,以及怎么把樊白雁打得头破血流,这些保姆似的零碎活计全由副手涂锐搞定。

  老涂啊,我错怪你了,照顾小孩儿真他妈费心。余乐好笑地抹了把鼻子。

  “我们走吧。”他收回目光。

  “我和唐亦步想弄点武器。”在璀璨的灯光中穿行时,季小满走在余乐右手边,声音仍然小小的。“买了一杯记忆鸡尾酒,做了简单改装。为了凑优惠,买的是带点心的套餐……这样更省钱。没忍住又黑了你的账户,抱歉。”

  余乐扬起眉毛,没忍住笑了起来——明明猎杀机械生命时果断无比,也对他人的生死略显冷淡,这妮子似乎对黑自己的账户抱有莫大的罪恶感。要交换立场,他怕是立刻要把所有钱都偷到手里。

  比起某个嘴都没擦干净还一脸正直的家伙,季小满性格怪归怪,人还挺老实。

  “知道这钱没全被那个仿生人吃掉就好。”余乐小声回应。“别在意,你觉得合理就花。我就一要求,就算换了吃的,你也别让那小子捞到大头。”

 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,一路表情恍惚的唐亦步使劲咳嗽了几声。而季小满安静片刻,突然伸出手,悄悄地往余乐手里塞了块点心。

  “我给你留了一块。”她的语调有点僵硬。

  “哟,奸商开窍了。”

  “莽子还是莽子。”季小满嗖地把点心抽了回去。

  “这里。”走在前面的洛非停住脚步,指了指面前的店铺。

  这是一个更小的酒吧,比起洛非第一次推荐给他们的那家,面前这间更有点复古的味道。偏黯淡的装潢在一众鲜亮的店面中格外不显眼,像是一块空洞的缺口,客人非常少。

  店前唯一算显眼的是株梨花树,正盛开着,树枝上仿佛积了厚厚的雪。

  废墟海留下的习惯很是顽固,余乐第一时间在心里估出了面前建筑的结构。他将关键细节记在心里,下意识在脑子里过了遍撤退方式,这才踏进门。

  这里的桌椅全是木制的,有罕见的手工痕迹,不知道粗犷的造型是技术不到还是刻意为之——这里的木桌上甚至还燃着油灯,灯火活物般晃动,连带万物的影子在墙面上颤抖。

  柜台后站着个漂亮的女人,一头顺滑黑亮的直发,顺着肩膀垂到丰满的胸脯上。她手里拿着支飘出香气的精致烟斗,可惜它更像是某种装饰品。她一口都没抽,只是冲他们灿烂地笑,笑容里带着不少心不在焉的味道。

  “哎呀,非非。”她朝着洛非眨眨眼。

  “我带客人来了。”被美丽的女人亲昵问候,洛非没有露出半点不自然的神色,他的口气很是恭敬。“就是我上次提到的那个人,烟姨。”

  “哦,哦。”女人一副没睡醒的慵懒腔调。“你这就把他带来了?东西给我看看。”

  洛非双手送上册子:“他说这是他自己写的。”

  女人随便翻看几页,翻起眼皮瞄了眼余乐,反应比洛非小得多:“知道得不少啊……非非,这人的底儿查过了吗?”

  “查过了,暂时没问题。”

  “唔,那老规矩。”女人微笑地抬抬手,“给这位先生准备点能上头的东西。”

  “余先生,这边请。”洛非指了指唯一有客人的桌子。

  接近躺椅的座位上倚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,灰白色的头发被简单打理过,眼袋像是贴上去的那样扎眼。她手里也有支烟斗,不过风格和这家店本身一样粗糙。除了品味记忆鸡尾酒所常用的太阳穴贴片,眼下她还带着呼吸罩似的额外装备,干瘪的胸口舒缓地起伏,一副沉睡的模样。

  余乐的视线沿着呼吸罩的管道连接移动,停在桌子正中的大号玻璃罐上。

  之前他们见过的鸡尾酒装置和杯子差不多大,可眼前这个更像是老式自助餐厅的饮料罐。它被直接固定在了桌子上,探出的呼吸罩有四个,除了正在被女人使用的那个,还有三个端端正正摆在空位置前。

  罐子内的蓝光比杯子里的亮堂不少,仿佛拥有生命那样四处游动,已经有金属球在液体中缓慢浮动。在昏暗的油灯照明下,金属球间游弋的电光透出满满的虚幻感。

  “来,您戴上这个,之后烟姨会跟您解释。”

  “我可以把我的人带进去吗?”余乐没有立刻接过洛非递来的呼吸罩。“我在那家酒吧看过宣传,仿生人也能用这东西。”

  “那通常是为了……呃,取乐。”洛非挠挠鼻子,口气有点不太自在。“理论上的确可以,毕竟这东西只需要思维数据和算法的映射,但这不能作为护卫措施。如果没有连接主脑,仿生人的精神水平低得要死,别说保护您,他们会比您还要脆弱。一旦出现意外状况,人脑还能撑一会儿,电子脑很可能会直接烧掉。”

  说着他瞧了眼唐亦步和季小满:“这年头仿生人也不便宜,真的没必要。”

  “我同意。”季小满冷淡地表示,“我需要在外面保护您的安全,余先生。”

  趁洛非看向唐亦步,季小满悄悄冲余乐摇摇头,点点自己的太阳穴。余乐立刻心神领会——没人知道真正的仿生人在记忆鸡尾酒的作用下会有什么特殊反应,唐亦步好歹真的是仿生人,季小满自己很容易露出破绽。

  另外,他们的确需要一个人在外面望风。

  “好吧,虽然我的确想要顺便找点乐子。万一看到够劲儿的,还能当场来一发。”余乐往脸上堆满遗憾。“那就让小唐跟我进去吧,没人陪着,我这浑身不得劲。”

  他耸耸肩:“反正按你的说法,仿生人对你们没啥威胁。”

  洛非看向柜台,被称为烟姨的女人颇为随意地点点头。他没再多说什么,先把呼吸罩递给一边尽职尽责装傻的唐亦步。

  “你最好选择温和点的形象。”

  待唐亦步接过,洛非有点僵硬地开了口。

  “按照仿生人的运算能力应该能做到。反正你们没有潜意识和意志力这种东西,随便选就好——猫猫狗狗都行,记得选点无害的,年轻男人的形象太有攻击性。”

  唐亦步礼貌地点头微笑,示意自己听懂了。季小满倚在桌边,再次把双手插入口袋,做出攥住什么的样子。

  余乐吐了口气,偷偷翻了个白眼。他磨磨蹭蹭地躺上躺椅,小心地将贴片贴上太阳穴,最后一个给自己戴上了呼吸罩。

  和上次尝试的记忆鸡尾酒完全不同。

  记忆鸡尾酒带来的感觉更加倾向于“过去式”,如同早晨起床时回忆梦境。如今他们却如同进入了梦境本身,身边的一切虽然有种怪异的不真实感,但的的确确属于当下。

  余乐下意识看向自己,他的打扮没变,双手也是熟悉的状态。身边的洛非也是刚刚见面的样子,本来昏睡在躺椅上的妇人正站在洛非对面,一边和洛非交谈,一边嘬烟斗的烟嘴。

  屋内还有三四个人,他们大多打扮普通,在燃烧得劈啪作响的壁炉旁埋头看书。

  从环境判断,他们正站在一间装修简单的小洋楼内,余乐只能看到上楼的螺旋台阶,一时判断不出层数。会客厅里的照明来自于灯光和火焰,窗帘紧紧拉着。他大步走到窗前,撩开窗帘一角,只看到了仿佛漆在玻璃上的纯粹黑暗。

  如果这里的玻璃不是做过特殊处理,那么“这栋建筑”之外,恐怕是一片虚空。

  “唐——”余乐转过身,试图和唐亦步交流,结果看了个空。

  原本该跟在自己身边的唐亦步不见了。

  余乐头皮一麻,攥紧拳头,本能地闪身到离自己最近的遮蔽物旁。结果还没等他整明白这个幻境里的遮蔽物能不能挡住攻击,他就瞄到了几步外疑似唐亦步的家伙。

  面前的唐亦步个头缩水了不少,余乐得放低视线才能看得到——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年正笑着看向他,金色的眼睛里带着莫名其妙的愉快情绪。

  “……”余乐嘴角抽了抽。

  “洛非要我选个无害的形象。变成动物不方便沟通,有些人会警惕老人,但很少会有人警惕孩子。”唐亦步跃上桌子,随意地摆着两条腿,活脱脱一个真正的少年。“我也研究过人们喜欢的长相——”

  “你可爱你可爱,行行好闭嘴吧。”余乐头痛地捏捏鼻梁,“我他妈会被当成变态的,一个你一个季小满,我的名声唉……老子喜欢大胸大屁股的女人,对带把的和搓衣板可不感兴趣,更别说没长开的小鬼。操,这找谁说理去。”

  唐亦步摊摊手,一脸爱莫能助。余乐拳头有点痒,但他不得不承认,唐亦步这副一碰就碎的漂亮少年模样,他还真下不去手痛打。

  于是他只得隐秘地冲唐亦步比了个中指。

  唐亦步假装没看到那个中指,他状似乖巧地跟在余乐身边,用目光一寸寸锯过那几个在壁炉前阅读的人。

  理论上,这里比起真实世界要安全些,毕竟主脑的电子眼没法钻进人的精神。

  进来没多久,唐亦步就搞清了这个地方的运转机制——记忆鸡尾酒是包装事先提纯处理好的记忆片段,直接塞进客人的脑子。这里更像是多人共享一段记忆生成的即时过程,如同踏入一个正在进行的梦。

  硬要说的话,前者有点像随便看一段冒险录像剪辑,后者更像是自己亲身参与一场全息冒险游戏。

  麻烦也有。

  虽说唐亦步对自己的精神承受力有着十足的信心,a型初始机并不具备强大的治疗功能,也不能附着在他的精神上。在这里,自己在战斗力方面不会占太大的优势。如果被“杀死”,电子脑受损的可能性低不到哪里去。

  最麻烦的是,若要杀死对方,必须让对方意识到自身受到了致命伤害——

  毕竟不是真实世界,下毒不会有用,蛰伏于暗处进行突袭也很难起效,只有正面作战才有用。一切医学方面的知识通通失效,“潜意识认为自己会死”才是招致死亡的唯一途径。

  唐亦步会下意识评估自己的受伤程度,并且会瞬间得出“可能导致死亡”的结论。尽管能尽可能地控制思维,唐亦步半点风险都不想冒。

  不如利用脆弱的外表,相对和平地处理危机。就算情况有异,人高马大的余乐好歹是更显眼的目标,自己绝对来得及抽身。

  唐亦步相当现实地考虑着,脸上挂好挑不出毛病的笑。像是察觉了唐亦步的想法,余乐凉凉地瞥过来一眼。

  “你小子又动歪念头了是吗?我可不打算和你一起行动。”余乐习惯性地清清嗓子,放大音量。“……喂,要我看的东西呢?”

  “烟姨会带您去书房。”

  “嗯?烟姨不是那个——”余乐略带惊异地啧了声。

  “柜台后面那个?那是我用的遥控人形装置。漂亮不?”上了年纪的女人挠挠灰白色的头发,磕了磕手里的木制烟斗。“我在这里也能分神操纵操纵它……你什么眼神,那可是按照我年轻的样子搞的。又是个肤浅的男人,算啦,过来吧。”

  她低头看了眼唐亦步的模样,瞄向余乐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嫌弃。

  “这可是姓洛的小子要求的,我没这兴趣。”余乐板着脸解释,“小唐,你先自己转转吧。一会儿告诉我这里的情况。”

  这是要把自己支开,要自己单独调查。烟姨像是对这反应习以为常,没什么特别的表示。

  顶着余乐的仿生人这名头,自己也没有太多其他选择。唐亦步颇为不满地撇撇嘴,顺从地走向螺旋楼梯。

  洋楼只有两层,螺旋楼梯连接着一条铺了厚地毯的走廊,窗户上的窗帘仍然拉得死死的。

  唐亦步朝外看了看,和一楼余乐探查那会儿没区别,仍然是一片混沌的黑。几扇窗户旁还搁着小桌,长长的桌布垂到地上,上面摆着插着鲜花的花瓶,原本雪白的花朵被灯光染成淡橙色。

  窗户的对侧有不少门,每一扇都锁得死紧。

  唐亦步留心了下锁孔,试图找到撬开锁的方式,却发现看得越仔细,眼前的景象反而越模糊,只得作罢。走廊里没有其他人,也没有任何接近监控设备的东西,唐亦步脚步轻快地遛了圈儿,很快探完了这个楼层。

  这不是个大地方,八成是以某个人的脑为基础,用梦境相关原理搭出来的精神空间,再对其他人短暂地敞开。如果设备到位,这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,比在主脑眼皮底下聚会安全几个倍数。

  然而理论挺简单,实际操作起来的难度小不到哪里去——

  根据余乐上次的反应,保守估计,这里的时间流逝速度和外界应该有差异。要在外界短时间内搭上线,并且不引起主脑的怀疑,这不是外行人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事情。

  一株雪的聚会方式比他想象的要高明不少。不过要做到从零开始,在这层层叠叠的蛛网中挣出一片虚幻的空间,无异于另一场直接对阵主脑的战斗。

  看来那个阮教授的确来过这里,唐亦步垂下目光。

  考虑到他们是新人,这里估计不是什么重要聚会地点。无论一株雪是不是在私底下做些读书和宣传以外的小动作,都不会蠢到把生人引到情报地点来。

  余乐不是省油的灯,刺探能力还是过关的。目前自己最好表现得无害些,等出去后先交流一下情报。然后……他还有一个约会。

  唐亦步倚在其中一张小桌边,瞥了眼花瓶里插着的花,又开始默默紧张。

  好在这份紧张没有削弱他的警惕性。十数分钟后,一个人影刚从楼梯处冒头,唐亦步便嗖地猫下身子,在盖着桌布的小桌底下藏好。

  一双属于女人的高跟鞋踏过绒毯,唐亦步稍稍掀起一点桌布褶皱,看到了熟悉的木制烟斗。烟姨正停在某扇门前,背对着小桌,动作利索地掏出一大串古旧的金属钥匙,逐把拨弄。

  唐亦步打量了会儿烟姨的站姿,在她无声开门的那一瞬,轻手轻脚地钻出桌布,在她的视角盲区里小心移动。走廊的地毯和少年的身形让这件事难度下降不少,烟姨只顾着推门,最多就是左右望了下,不难应付。

  进门才是最容易暴露的环节。

  唐亦步鬼魅似的跟在她身后,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,像是黏在对方影子上的一页薄绢。烟姨的动作熟稔果断,唐亦步屏住呼吸,猫似的移动步子,随对方身体的旋转调整动作,一阵风似的随烟姨闪进门内。

  随后他真的迎上了一阵风,还是冰刀似的寒风。它们卷起雪片,毫不留情地削过他的面颊。唐亦步很确定,他们并非进入了一间房间,而是走入了另一个世界——那扇带领他们过来的门被烟姨关上,没过几秒便消失了。

  这会儿他们正站在一个破落的钢铁城市内,巨大的烟囱在不远处喷出滚滚浓烟。空气里塞满木炭燃烧特有的气味,但微妙得缺少了点真实感。

  街上没几个人,所有建筑都将门窗紧闭。天色很暗,只有那么几栋房屋里亮着灯,映亮了挂在房檐上的冰棱。烟姨正拿着她的木头烟斗,踩过满是泥泞雪水的路。黑暗厚重的天空黏在这个破落的城市上方,隐隐有碾上大地的趋势。在这令人窒息的压力下,女人的脊背又弯下几分。

  唐亦步认得这地方。

  早已毁灭的1024培养皿立于他的面前。

  唐亦步曾在那里待过一段时间,几乎可以说是亲眼见证了它的毁灭。寒冬如同慢性毒.药,将它的目标浸在绝望里,缓慢而坚定地逐个杀死。

  最后的火星熄灭,燃烧的浓烟散尽。在mul-01做出清理重置前,1024培养皿注定化为冰封的死城。眼下它的幽灵却在他面前飘荡,一副在死亡前挣扎的模样。

  一个人的精神不可能径直通向现实。自己敢跟上来,只不过因为烟姨的真实身体和他共用一套装置,自己不至于因为装置配置不同而陷入未知的危险境地。

  前提是他跟紧她。

  唐亦步拭去融化在脸上的雪水,没用太多时间来回忆过往。他搓搓冻红的双手,在脑内用力想象御寒用的袍子。

  不多时,唐亦步身上多了件宽大的制式黑袍。厚薄恰到好处,袖子有点长,遮住了他大半个手掌。如果把带着毛绒边的兜帽稍稍向下拉一些,从成人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半个下巴。

  唐亦步将领子系好,总觉得缺了点什么。

  他又在脑袋里过了一遍伪装人类幼崽的要点,给自己的兜帽上又加了两只毛茸茸的布片耳朵。虽然看不出是个什么动物,但这件袍子上的压抑味道散去不少,更像是正常孩子会穿的款式。

  再加上足够遮住下半张脸、带有难看花纹的手织围巾,这副打扮应该能把人们的疑心压到最低。按理来说,他应该把眼睛的颜色也换成普通的褐色,这样被识破的风险会降到最低。

  然而他迟迟没法进行具体想象——一旦他把心思放在自己的眼睛上,阮先生吻上眼皮的记忆就会自顾自冒出来,伴随嘴唇碰触的柔软触感和湿润温热的呼吸。

  对方真的很喜欢这双眼睛。

  算了,这个细节带来的安全性只是锦上添花的程度。唐亦步又把柔软的兜帽边缘向下扯了扯。

  现在也不是细数阮先生给自己造成了多大影响的时候。

  烟姨独自走在前面,枯瘦的背影像是随时会被暴风雪吹散。唐亦步吭哧吭哧地跟在后面,在暗处悄悄行走,地上的积雪差点没过他的脚踝。

  他看着她走到烟囱附近,随后进了1024号培养皿里最大的俱乐部。

  在永无止境的严冬中,这里曾经是人们唯一能够找点乐子的地方。人们聚集在一起,空气会暖和不少。他们在室内燃上火,玩一些傻兮兮的简单游戏,喝用罐头煮的豆子辣汤。

  现在室内的火堆还燃着,豆子汤在锅里噗嘟噗嘟翻滚。人却少了不少。烟姨进了门,在室内人最多的桌子旁坐下。一同在座的还有五六个人,各个表情严肃。

  如果从正门走进去,自己瞬间就会暴露。好在他在真实的1024号培养皿待过不少时间,对这栋建筑的结构了如指掌。

  唐亦步绕到建筑后侧,挤进一个格外狭小的暗巷。他所熟知的老旧破洞还在原位。

  这个洞存在了很久,巷子有墙挡着,无论寒风还是野猫野狗,哪个都进不来。而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,洞口也略嫌狭窄。物资有限,最后谁都没有管它。

  它对自己现在的体型来说倒是刚好合适。

  唐亦步挤进建筑内部,从堆积的干树枝和枯草堆里挣扎出来。这里算是俱乐部的后厨,而想象食物耗时又耗神,他干脆地打开柜子,给自己弄了几罐冰凉的豆子罐头。

  后厨比大厅更为空旷,唐亦步把豆子罐头塞进口袋,嘴里叼着勺子,蹑手蹑脚地凑近大厅,藏在堆满废纸箱的角落里。

  “你怎么去了那么久?”一个络腮胡男人有点不耐烦地开了口。

  “洛非带了新人,我总归得去盯着点。”烟姨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。“面生的男人,弄了本挺过火的色.情读物过来。瞧那年纪,八成是大叛乱前见过些世面的。”

  她将烟斗磕了磕,瞥了那男人一眼:“带了俩仿生人,一个小姑娘一个小伙子,模样都挺周正,不过不是最流行的那几款脸……底细也就那样,我觉得不像秩序监察的人,寻思着再观察看看。”

  “小心点,宁愿要洛非那样的傻小子,也别弄个秩序监察进来。”

  “还用你说。”

  “洛非的情况怎么样?”

  “还那样,他真以为我们就是个读书会呢。”烟姨语调里没有轻蔑或是嘲讽,笑容反而有点苦。

  “继续说你那边的情况吧。”和她对话的男人果断跳过了这个话题。“这次中枢那边的消息……”

  “没有消息,一切照常。有新人进来不假,中枢那边没有进行测试的意思。我特地问过,那边可能想再观察观察。狼也没有动静,暂时不需要担心。”

  “我那边也没有狼袭,最近主脑的监察有点松,这不是个好兆头……”

  他们完全没有把话掰开说的意思,唐亦步一时无法判断那些词句的具体含义。他蜷缩身体,把自己尽量藏进纸箱堆,听得越发认真。

  “规律不变的话,袭击应该就在这两天,我待会儿会回去盯着。”烟姨沉默了会儿,再次开腔。

  “这是目前为止最稳定的一个中枢了,决不能有闪失。”

  “嗯。”烟姨喷出一个烟圈,“仿生人秀场那边呢?这都多久没消息了,如果教授一直没有指示,我们没必要聚得这样频繁。”

  “没有指示。”另一个男人插嘴道。“按照教授的意思,我们必须坚持——”

  “坚持?除了我们这些老古董,谁还记得以前世界怎么样?等我们死光了,对他们来说最叛逆的人也不过洛非的程度——喊喊口号,私下弄点无伤大雅的小动作。弄回来自己本该有的东西,还以为讨了多大的好处。”

  烟姨冷笑两声。

  “我呢,现在认为保命优先——阮教授既然这么久没再来消息,大家也别扛着狼袭了,先安稳过段日子再说。”

  “我同意小烟。”看起来年龄最大的那位老人开了口。“大家都能看到,外面的‘人’越来越少了。这个中枢虽然强悍,到头来还是有极限。等狼吃空这里,中枢崩溃是早早晚晚的事情。既然阮闲没有指令,我们也应该根据现况进行调整,自保为上。盲目执行指示不会有好果子吃。”

  人、狼袭、中枢、仿生人秀场……以及阮闲。

  唐亦步将那些毫无关联的词汇刻进脑子,慢慢吐出一口气,抿紧了嘴里的勺子。

  这个地方不是个单纯的“精神世界”,或者说“联合梦境”——它在按一套奇怪的规则运转,要筛清楚这些情报,自己的已知信息还不够。

  “我反对。至少我不觉得自己比阮教授聪明,我们得时刻做好准备。”

  “我认为……”

  一桌人顿时吵吵嚷嚷,烟姨长长地叹了口气,径直站起身。造型不怎么规整的木头椅子蹭过地面,发出刺耳的噪音。

  “你们吵得我头疼。我先回去了,毕竟我还得看管中枢。”她疲惫地说道。“反正一时半刻争不出结果,大家都理理思路,改天再聚吧。你们要有了结论,托人告诉我也行。”

  说罢,她没理会其他人的反应,从桌子上抓了件灰扑扑的羊毛披肩,朝门的方向走去。

  “烟姨,这天色——”

  “我去把该补的东西弄好,再过两三个小时就天亮了,明天早上大概能赶回去,可以上午睡。”烟姨摆摆手,头也不回。

  唐亦步抓紧口袋里的罐头,他瞧了瞧烟姨的前进方向,随后弯下腰,又从来的路迅速钻出建筑。

  建筑侧门停了辆简陋的马车,有几个人正朝上面搬装得鼓鼓囊囊的口袋。唐亦步闻到了沾着湿泥的土豆和略微腐烂的洋葱。

  它们曾是1024号培养皿的主要食物,散发出的气味和他记忆中的别无二致。

  但马车、马和人则是另一回事。

  人看起来还好,穿着臃肿的破棉衣,或是被尼龙带束起来的羽绒服。他们的身形清晰,可转过脸来时,面孔却仿佛隔了层毛玻璃。

  他们的五官如同带颜色的雾气,唐亦步无法分辨他们的真实长相。马的情况更夸张——它的身体结构在轻微地游移变化,随意扫过去像是匹马,细看又不像了,变得比人脸还模糊。

  它们带有记忆里的景物所特有的模糊特征,而且程度严重得多。

  烟姨对面前扭曲的怪象视若无睹。待那些口袋全被装车,她坐上赶车人的位置,开始用电线改的马鞭抽打那匹模糊不清的马。

  唐亦步搓了搓手,一个健步跃入车斗,把自己埋在一堆灰扑扑的口袋里,洋葱的浓烈气味差点呛得他吐了勺子。

  重新叼稳勺子后,唐亦步往装满土豆的哪边挤了挤。雪随风穿过破破烂烂的马车顶,麻袋上很快积了厚厚的雪,险些把他埋住。

  从一点点雪缝朝外看,1024培养皿的幽灵浸泡在深沉的夜色里。

  现在的梦境时间大概在凌晨四点,按照烟姨的说法,他们还要至少半天才能抵达目的地。幸亏梦境里时间的流逝和真实世界不同,唐亦步裹紧了身上的衣物,抽抽鼻子。

  接下来他应该有足够的时间调查下“中枢”的事情,找到连接那些词汇的线,然后把它作为约会中的一个小惊喜。

  只是这环境着实糟糕,自己该想办法恢复点精神。唐亦步把豆子罐头揣进怀里,握紧勺子,陷入半睡半醒的状态。

  与此同时。

  阮闲用手指摸弄放在纸上的烤苹果片。失去大部分水分的果实摸起来有些僵硬,手感颇为古怪。配上与实际年龄不符的手指,眼前的场景有种奇妙的割裂感。

  粗略估计,现在应该是下半夜。黎涵画累了,自己在店角落铺了个简易睡袋,又往身边堆了没什么实际用途的破木箱,这才沉沉睡去。洛剑一直贴在角落,呼吸很轻,估计还绷着根弦。

  小马熟练地用金属门闩卡在门内侧,自己拖了个躺椅半躺,脏兮兮的棉被角拖在了地上。他往手腕上系了根金属绳,绳子吊着门上的铃铛。

  铃铛的大小和乒乓球相差无几,小马的小动作或是砰砰捶门的风都没能晃响它。十有八九是用来戒备别的东西。

  没过几分钟,小马也睡了过去。屋内只剩阮闲面前的那盏油灯。灯火昏暗,没了s型初始机的辅助,他甚至很难看清其余三人的轮廓。

  火苗继续摇动,阮闲沙沙地拨弄苹果片,没有半点睡觉的意思。

  他有一阵时间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了——就算清楚自己出事的几率极低,一旦进入陌生环境,阮闲总是很难入睡。除非身边有个利益相关,实力与自己又不相上下的保险丝——眼下那根姓唐的保险丝不在身边,他久违的失了眠。

  算了。

  既然闲来无事,自己可以思考一下接下来的计划。比如怎么利用眼下这些诡异的状况去旁敲侧击,从洛剑嘴里挖出来点情报。这枯燥的现况八成是为了应付自己这个“陌生人”。

  然而如果洛剑只是想要简单应付自己,黎涵毕竟也在,他完全没必要选取这么一段充满危险的回忆。如果想要不着痕迹地干掉自己,这个不方便活动的环境也不算适合。一旦自己见苗头不对,找个空房间躲起来,洛剑未必能在治疗结束前找到自己。

  不过这不是能放松下来的理由——

  就现在的情况看来,要么对方只是想要自己吃点苦头,好让自己下次拒绝联合治疗……要么这段记忆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在,洛剑“不得不”选择它。若是后者,之前的推断全部不能成立。

  毕竟比起大多数记忆,它的细节丰富过头了,估计是对于洛剑本人来说极为重要的一段记忆。对方选择它,也可能是基于某些和自己完全无关的理由。

  可惜手里的情报还不够,不足以得出确切的结论。阮闲咬了口苹果干,再次望向窗外。

  封住窗户的木板缝隙中,数十个血红的光点在黑暗中闪烁。

  他猛地绷紧后背,那些不祥的光像极了森林培养皿里那些机械猎犬。阮闲下意识熄灭了面前的油灯,在心中一遍遍描摹自己的血枪。

  金属的冰冷在掌心缓缓漫开。

  洛剑记忆外的物品必须外来者亲自创造。东西越复杂,难度越高——创造人需要精细到每个细节。衣物和食物还好,简单的冷兵器也不难做,但要凭空搬来个复杂的机械,想象者必须对它的结构和运作原理烂熟于心,否则只能弄出个似是而非的空壳。

  血枪是他亲手制作的,虽然没了源源不断的血子弹供应,理论上靠认知里有限的“血液”也能应急。这里没有唐亦步,他只需要负责攻击的那把。

  这边阮闲刚将血枪的取血器刺进左腕伤口,小马挂在门上的铃铛开始剧烈响动。

  洛剑醒得甚至比小马还早些,一阵窸窸窣窣声后,紧接着是金属的磕碰声响:“小涵,起来!”

  一片黑暗里,阮闲把血枪藏在御寒的披风下。

  “狼袭。”又一阵织物的摩擦声后,洛剑的嗓子有点哑。

  与此同时,外面的东西——无论是什么——开始疯狂撞门,不算结实的小房子发出危险的刺耳声响。几处不算结实的地方被撕开,外面的东西探了个头进来,嘎吱嘎吱地啃着破裂的墙壁。

  那不是“狼”。

  阮闲不清楚那些是什么东西,它们是纯粹的黑色。哪怕是在这昏暗的夜色里,它们都黑得醒目。如果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张色调昏暗的照片,那些东西就像是钉子扎破画后透出的黑暗——上次见到这种黑色,还是在隔开各个培养皿的死墙那里。

  主脑的手笔。

  它们的形状有点像狼,类似头部的结构上嵌着那颗血红的光眼。那只眼在黑影的头部到处移动,向有声音的地方聚集。

  “别攻击,快跑!”洛剑只喊了这么一句,然后迅速离开原地。他前脚刚离开,原来所站的位置就被一群怪狼挤满。

  黎涵则引燃木炭,熟练地引燃房顶。房顶的结构特殊,没燃起多少烟,火光瞬间撕破黑暗。

  那些怪狼仍然吸取了所有的光,它们正忙着吞食离自己最近的一切东西——桌子,椅子,堆在墙角的木柴,以及没来得及逃离的小马。

  阮闲第一时间跑到洛剑身后,用余光时刻注意着怪狼。

  见小马被袭击,洛剑不为所动。他伸手抓住阮闲的衣领,半拖似的带着他向店后门跑。黎涵紧紧跟在后面,看起来心软的姑娘同样无视了正在惨叫的小马。

  小马的腿生生被狼撕了下来,伤口却没有流出半点血液,只有散开的模糊红烟。阮闲没来得及再多看几眼,就被洛剑带离的房间。

  他还得分神做出一副惊恐的模样。

  洛剑直接带他们冲进店后的储物室,快速拨开杂物,掀开个散发出呛鼻霉味儿的地窖盖子。“快,都下去,赶紧的。”

  这句话几乎是用气声说的。

  阮闲深吸一口气,抓住坑洞边的绳子,快速溜了下去。他们甫一着地,洛剑迅速扣上了地窖口的金属门。厚厚的金属门一层又一层,带着不同程度的侵蚀痕迹,显然存在已久。

  这个地窖很深,带有泥土、苔藓和雪水的味道。这里安装了空气流通设备,来自外界的寒风不知从何处渗进衣服,双脚被冻得一阵发麻。

  深入地下后,地上的混乱声响变弱了不少,只留下阵阵微弱的颤动。洛剑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截蜡烛头,勉强弄出一点光,摇曳的烛火中,他的表情格外难看。

  “外面那些是什么玩意儿?”阮闲出色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。“这不是你的记忆吗,你都记了些什么东西?”

  “都是一株雪干的好事。你看,全是些乱七八糟的怪物。我的脑子被搅得一团糟,这很正常。”洛剑语气僵硬,“现实世界里没有那些东西,现在明白了?”

  黎涵抿住嘴,不说话。

  阮闲没直接回答,他用手指抹了抹地窖湿润的墙壁,语气惴惴不安:“我们要在这待多久?”

  “天亮就好了。”洛剑答得极为敷衍。

  “我是说,治疗什么时候结束?”阮闲紧盯洛剑的脸。

  尽管情况紧张,洛剑还是露出了一丝放松的神情。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两下:“早着呢,看宫思忆心情。联合治疗就是这样,要么你告诉我哪里的治疗手段轻松舒适,我去体验一下?小涵,跟紧我,走这边。”

  “治疗前我看过些资料,就算小马是你记忆里的人,被攻击也该流血,而不是变成那副奇怪的样子。”眼见对方想转移话题,阮闲把重点拉了回来。

  “我不是说了吗,因为我疯了,我脑子里的东西乱了套。”

  “但是……”

  “你再废话我就把你扔在这。”洛剑明显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太久,“小子,我原来还以为你还有点志气,结果搞了半天最像回事的时候是你小时候——没啥主意就闭嘴,我们处理这情况千八百次了,没时间跟你玩解说游戏。”

  洛剑嘴上没停,脚下也没停。他带两人向黑暗最浓稠的地方走去,不知道是不是多心,阮闲总觉得周边的世界越来越清晰了。

  斜坡先向下,后向上。阮闲粗略估算了下,眼下他们离地表越来越近。

  最后,他们到达了终点。

  和树荫避难所不同,这里的地下工事极其粗糙,和矿坑差别不大。他们的目的地不过是个休整得比较干净的洞穴。渗入地下的寒风变得愈发冰冷,地表就在他们头顶,附近应该有应急出口。

  “睡吧。”洛剑把蜡烛头随便搁在地上,自己在一个小小的土堆旁坐定。“离天亮还有一会儿。”

  说罢,他叹了口气,凝视着面前的虚空。

  随后阮闲看到了小马。

  先是模糊的轮廓,随后逐渐清晰。和在店里不一样,凭空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小马气喘吁吁,头发被汗黏在了额头上,五官游动得更加厉害,身形也显得有点不自然。

  “老洛。”小马抹了把脸上的汗水,像是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。“狼又来了吗?”

  “嗯,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。”摇曳的烛火下,洛剑的眼中有着几分悲意,“辛苦你了,小马。赶快休息会儿吧。”

  “哦。”小马憨憨地笑起来,五官吓人地扭曲,声音也有点缥缈。“行,你这边也注意……注意……注……”

  话说到一半,那个年轻人的身形猛地抖动起来,散开在空气里,如同被吹灭的火焰。

  黎涵响亮地抽了抽鼻子,洛剑则垂下头,面无表情。

  “刚刚那是——”

  “闭嘴!”洛剑冲阮闲咆哮,带着点泄愤的味道。

  “老洛,别这样。他什么都不清楚。”黎涵开口劝道,声音也有些颤抖。

  洛剑狠狠喘了几口气,猛地捶了下地面。蜡烛的烛焰被掀起的风带得抖了抖,照亮了小土堆前面的石板。

  一个坟冢。

  “我失态了,抱歉。”半晌后,洛剑语气生硬地道了个歉。转身背对那个简陋的孤坟,似乎不想让它瞧见他脸上的表情。

  “没事。等明天天亮,你缓过来再说。”

  阮闲把自己藏进黑暗。

  “现在我只想问一个问题,为什么不能攻击那些……东西?我进来前查过点联合治疗的资料。就算它们是你记忆里的东西,只要你对它们足够了解,它们是可以被消灭的。”

  要是来袭的是真正的狼群,洛剑没有丝毫阻止攻击的必要。就算是疯狂幻想之中诞生的怪物,能达到这样清晰稳定的程度,作为这个精神世界的主人,洛剑绝对足够了解它们。

  通常情况下,了解意味着能够控制。除非……

  “算了,是,我说了谎。那是主脑的东西,不是我的记忆。”

  “……主脑的东西?”阮闲皱起眉。

  “嗯。在我的记忆里,袭击村子的一直是真正的狼。”洛剑心不在焉地望向洞穴顶部。“所以我想象了一段狼没有来的时间,我记忆里的狼不会进城。但它们会来,叫顺了,我们就管这个叫‘狼袭’。”

  黎涵沉默地点点头。

  “你看得那堆东西里大概不会提到,它们只会出现在太过清晰的异常记忆里。”

  洛剑咧咧嘴,做出个类似苦笑的表情。“这年头,想法不可能完全自由,你把它们想成针对人脑的杀毒程序就好。”

  “异常记忆?”

  “末日不存在,可我有这么清晰的妄想,还会拿出来和人分享,主脑总得想办法把它淡化才行。你以为这个为什么叫‘治疗’?”

  阮闲了然。

  之前自己袭击宫思忆的时候,系统就提出了抹除记忆的建议。树荫避难所里也有按照时间抹除最近记忆的手段。但对于即时度没那么高,已经深深扎根于脑海的过去,很难用粗暴的一刀切来解决。

  主脑采取的做法,更像是对人的思想和记忆设定了关键情节,然后用程序定点淡化这些异常。淡化的方式恐怕就是……

  “它们让你忘了小马。”

  说彻底忘记不太贴切,阮闲大概能想象主脑的手法——精神世界主要源自人的记忆,如果其中的事物被抹消,人需要重新收集那些久远的记忆,再次回忆和想象。

  可人是会遗忘的。

  一次又一次的破坏和回忆,对于久远的记忆来说,每一次重建都代表着细节的流失。

  先是不太重要的景物,路边的枯草、死去的树、天边的云。然后是建筑里的装饰,挂画的内容、生锈的烛台、角落里落着灰尘的蛛网。最后是人,对方的穿着、体型、声音,最后是模样。

  直到只剩一个模糊的印象,无法再系统地想起来。

  阮闲突然懂了为什么这座城里的人这么少。

  “算是。”洛剑轻飘飘地带过这个话题,“如果你进行反抗,哪怕只有一下,系统都会把你识别为威胁。”

  “它们无法识别病人吗?”

  “我们不知道主脑定的反抗定义,从来没人解释。”

  见洛剑没有再解释的意思,黎涵代他回答,年轻姑娘语调里有压不住的怒火。

  “主脑认为你反抗了,你就反抗了,没处说理,只能躲远点。毕竟被那些玩意儿踩着脸,是个人都会本能地挣扎下,也会忍不住产生敌意,谁能管得住自己的情绪呢?”

  “而且攻击也不可能赢……那是主脑制作的程序,没人能在被杀前解开。”

  阮闲没再追问。

  这两个人瞒了自己什么,这番解释表面上看来是合理的,可还是藏了漏洞。

  如果真如洛剑所说,这里作为需要被公开的精神世界,需要被主脑反复扫描。那么在“消毒”完成前,宫思忆不可能将这么危险的环境用于联合治疗,还不止一次,这相当于拿自己的职业前途开玩笑。

  估计这会儿宫思忆正忙着监测他们的情绪指数,猜测有没有斗争的状况出现。

  阮闲下意识用手指摩挲粗糙的洞穴壁,冰冷粗硬的石头刺痛了他的指尖。

  按照之前洛剑和烟姨的对话来看,一周前刚刚有过狼袭,这个频率相当之高。要是这样的扫描是如此常见的事情,他看的联合治疗资料里不可能只字不提。

  看来自己之前的想法没准是对的。出于某种原因,洛剑有必须选择这段记忆的理由。同时,这段记忆已经引起了主脑的注意,这才反复用狼群程序进行扫描。

  “黎小姐,你们之前经常来对不对?我们不会出事吧。”阮闲换了个角度。

  “嗯,不会有事的。”黎涵对他勉强笑笑,手腕附近的病人标记还在闪烁红光。“相信我,我们可是来过——”

  “小涵!”正在闭眼假寐的洛剑打断了黎涵的话。

  黎涵瞬间闭了嘴。

  “等你醒了,我带你们换个地方。”洛剑把主导权接过来,又闭好眼睛。“先攒点精力。”

  黎涵看起来低落又紧张,她往蜡烛的方向挪了几步,眼睛瞧着跳动的火焰,没有休息的意思。

  看来这次联合治疗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有趣,阮闲又往黑影里窝了窝。

  可他还是没有半点睡意。

  还是有哪里不对劲,自己似乎漏掉了某个细节。阮闲将联合治疗开始后的所有记忆掰开揉碎,按顺序在脑子里一遍遍过着。可细节着实有点多,他无法一下子确定这份感觉的根源。

  阮闲开始无意识地玩弄左耳上的耳钉。

  【……跟随直觉。你需要抛弃研究者的逻辑习惯。】

  或许是这个动作引导了他的潜意识,那仿生人讲过的话脑海深处浮出,轻得向开水中转瞬即逝的水泡。

  阮闲没有放过这点回忆。

  第一次感受到不可解释的违和感是在小马那里。烟姨离开后,小马耳后的疤痕消失了,五官也开始浮动。而被怪狼袭击后,小马五官浮动得更加厉害,随后直接消失。

  他没有在烟姨身上感受到这种违和感,可烟姨的手腕空空如也,没有病人标记。

  细节丰富而潜藏危险的回忆。频繁出现的扫描。最开始莫名出现异变的小马……

  “黎小姐。”这次阮闲没有向洛剑提问,他离开阴影,凑到黎涵旁边。“换换心情吧,看这个。”

  洛剑支起右眼眼皮,暗中打量阮闲的动作,阮闲只当没察觉——他张开手掌,一朵六瓣梨花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。

  阮闲故意多想象了一枚花瓣,调整姿势,确保洛剑也能看到。洛剑只是简单地一瞥,花朵没有半点变化。

  “谢谢,很漂亮。”黎涵则苍白着脸笑笑,“不过梨花只有五片花瓣。”

  她的话音未落,那朵花便变作了五片花瓣的样子,连花蕊的结构都清晰了几分。

  “啊,我说怎么好像哪里不对。”阮闲收起手指,遮住黎涵的视线。她的注意力转到别处后,那花的花蕊又开始变得模糊。“我不是很了解这些。”

  自己的猜测是对的。

  作为记忆的外来者,他们可以“补足”这个世界的细节。天天靠窗坐、并且喜欢绘画的黎涵不会不知道梨花有五枚花瓣,她对梨花的细节认知怕是比在场所有人都清晰。

  这种认知反哺能够反向巩固精神世界主人的记忆,让他们所在的世界更为牢固。

  如果小马也是被“补足”的一员呢?

  他们最初见到的小马极有可能是“补足”过的版本。作为回忆的主人,洛剑肯定认识小马,但很可能没有太过熟识,至少没注意过小马耳朵附近有块疤。

  离开现场,无法再提供细节认知的人只有烟姨。

  这样想来,烟姨身上没有违和感也是很自然的事情——她根本就不是回忆的一部分,而是另一个参与联合治疗的人。

  如果这还算是“联合治疗”的话。

  烟姨不是病人,是洛剑的熟人。她认识只活在记忆里的小马,显然也是在这段记忆相关的地方生活过。从这个角度来思考,她在深夜离开的做法就很值得思考了,再结合上频繁来扫描的程序怪狼……

  这里还有其他来访者。

  这下阮闲彻底清醒过来,他再次捏紧藏在外套下的血枪。

  按理说,联合治疗无法容纳太多参与者。介入的外来思维太多,如果没有足够强悍的意志,精神世界的提供者很可能陷入混乱,轻则需要长时间的休养,重则精神崩溃。

  但是倒过来思考,如果要建立一个足够稳定的多人集会场所,最适合提供者的地方无疑是预防收容所。

  洛剑真的认为自身是一株雪的受害者,末日并不存在吗?

  ……还是说,洛剑是为了保守住秘密,才特地对来路不明的自己做出那副姿态?

  扶着湿冷的洞穴壁,阮闲站起身。

  假如“这里是个用来躲避主脑的秘密聚集地”的想法成立,参与者总不至于来简单地喝茶聊天。结合阮教授曾经来过这里的情报,说不定自己要找的答案比想象中的还要近。

  就在此时,洞壁突然一阵不妙的震颤,远处的黑暗中响起坍塌的声响。

  “别慌。”洛剑第一反应是熄灭烛火,三人手腕上标志病人的红色文字显得格外刺眼。“正常现象。”

  “狼会过来的。”黎涵的声音有点哆嗦。

  “它们不会追这么远,地上还有不少活动的人,我们只要不展示出敌意就行。”

  “如果它们真的来了……”

  “我们能逃掉。实在逃不掉就趴下,不要动,双手压在身体底下,千万不要反抗。”洛剑声音沉稳。“扫描可能有点难受,忍住就过去了。”

  黎涵不安地嗯了声,阮闲沉默不语——第一次进入精神世界的自己不至于被扫描程序锁定为首要目标,不过这两位活动频繁的就难说了。要是洛剑死在了这里,对他来说也是件麻烦事。

  空气安静了没多久,地窖另一侧也传来了坍塌声。

  它们是故意的,三人被严严实实地堵到了地窖之中。

  很快,黑暗中开始出现红色的光眼。洛剑干脆把身上的蜡烛头全部点燃——他不停地从口袋里掏出样子差不多的短蜡烛,因为精力的急速消耗而显出些虚弱的模样。

  无数白蜡烛被放在地上,地窖被照得亮堂了许多。配上空地上那座小小的坟冢,气氛一下子有点和时代脱节的苍凉感。

  “别担心,如果真有什么事,我会将你们强制弹出。就算精神受到一点冲击,也比丢了命好。”

  “洛剑,别哄我!有扫描程序在这,你没法走——”

  “这毕竟是我的记忆。”洛剑笑了笑,“何况你说的是最糟的情况,别担心,丫头。照顾好那边那个没用的小子,万一我有了好歹,你知道该怎么办。”

  红点越来越密集,漆黑的怪狼从两边慢慢靠近,明亮的烛火像是在被一口口吞噬。这回洛剑没有冒险逃跑,他走到那个小小的坟冢前,面对粗糙的墓碑坐好。

  阮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狼。它们的移动形式,光眼的漂移轨迹,以及啃食洞穴内石块的模样,他没放过任何一个细节。

  理解,思考,一切都是可以被解开的。

  终于,第一只怪狼袭来——它无视了一边的阮闲和黎涵,径直扑向洛剑。

  洛剑没有趴下,没有反抗,他仍然坐在燃烧的蜡烛丛间,双手摩挲着那个小小的墓碑。阮闲能感受到一阵被抽离的冰冷,整个身子有种一脚踩空的感觉。

  强制弹出。

  感受到异常的那一刹那,他直接开了枪。

  扑向洛剑的狼被血子弹轰击到岩壁上,随后软绵绵地落到地面,发出一声粗哑难听的怪叫,半天才再次站起来。整群怪狼齐齐后退,一瞬间,所有红色独眼全部指向阮闲。

  时间有限,他没能彻底解开这个扫描程序。不过逻辑不会背叛——他所理解的每一个模式和细节都生了效,他能伤到它们,这就够了。

  阮闲深吸一口气,没理会呆住的洛剑和黎涵,冲怪狼少的那边一通射击。

  整个过程不超过五秒,没有一枚子弹打空。打开一边道路后,阮闲利落地转身,将枪口指向另外一拨。

  这回怪狼没再显示出半点动物特性,它们没再攻击,反而整整齐齐地站直,列成方阵,活像被复制出来的影像。头部唯一一只血红光眼疯狂乱转,看上去有点恶心。

  “现在我是它们最感兴趣的人了。”阮闲用自己不太喜欢的少年声音叙述。“黎涵,你和洛剑走在前面,我殿后。”

  他还杀不了它们,打消耗战毫无意义。

  趁狼群沉浸在古怪的状态里,阮闲边枪击边后撤,洛剑和黎涵跑在前方。

  “你打伤了它们。”洛剑的声音里还透着震惊,“你知道它们是主脑的东西,然后还能打伤它们……能解析系统也就算了,你认为自己对主脑有胜算?!”

  这到底是认知构建的精神世界。若是一个人从心底认定主脑不可能被自己击败,是无法伤到这些怪物分毫的。

  阮闲对洛剑的关注点没有半点惊讶。

  “可能因为我是真正的疯子。”他握紧手中的血枪,“你们是反抗军的人吧?”

  “……”洛剑没有回答。

  下一秒,一只巨大的爪子从黑暗中探出,差点把阮闲按个正着。

  怪狼在融合,有些还没彻底融进去。密密麻麻的光眼全部聚集于一处,看的人头皮发麻。融合出的怪物行动模式彻底改变,阮闲也没法消去对面巨物对自己潜意识的影响——血子弹的效力开始变弱。

  拥有巨大体型的怪物开始顺隧道挪动,数只像是数据故障般闪烁的爪子扒地向前,崩塌声变得格外清晰。来自外界的风越来越强,他们离出口很近了。

  这到底是活人的精神世界,主脑没有完全控制权。这些程序不该属于这里,洛剑的潜意识会逐渐削弱它们。只要撑过一段时间,他们会有喘息的机会。

  问题只有一个,这么“一段时间”究竟有多长。

  洛剑和黎涵没有半点优柔寡断的意思,他们没有废话,顺着软梯快速向地窖外攀爬。阮闲控制着枪击的节奏,尽力让每颗子弹击中怪物的光眼,好再拖一会儿时间。

  漆黑的怪兽咆哮得愈发怪异,本来就不算坚固的岩壁被它抓碎,快速崩裂。阮闲估算了一下自己离怪物的距离,以及停止攻击、爬上软梯需要的时间。

  “后面还有别的出口吗?”血枪从手腕上现成的伤口里不断吸取血液,阮闲射击的节奏越来越快,声音却很稳。

  “有是有……”

  “你们先逃。”

  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亮起的意思。阮闲没有碰被雪映亮的软梯,反而向身后的黑暗里退得更深。

  “阮立杰!”

  “……我稍后跟上。”

  说罢,阮闲没有再攻击怪物,反倒随怪物一起攻击已经脆弱不堪的岩壁。只不过他的攻击更有目标些——特定的岩石崩裂塌陷,硬是在他和怪物之间隔出一道坚固的障壁。

  作为代价,原本作为出口的洞口也毁于一旦,洛剑和黎涵被隔在了相对安全的地表。

  接下来只需要跟着风走,以及尽可能拖慢怪物的行进速度。

  阮闲一边四处破坏,一边在漆黑的甬道内磕磕绊绊前进。身后不停传来抓挠声,他却没有半点紧张的情绪。

  这还是进入这里以来他头一次独自行动。头脑疯狂地转动,近在咫尺的死亡让他整个人莫名兴奋。冰冷的金属和淡淡的血腥味刺激着他的神经。阮闲顺利地构建出在树荫避难所时所得的那个提灯,让黑暗恰到好处地包裹自己,又不至于把自己摔得太惨。

  或许这是他最为自由的时刻,如果硬要挑出点美中不足的地方……

  他有点冷。

  终于,最初的障壁被利爪撕开,怪兽的叫喊变得清晰了些许。就像阮闲推断的那样,它无视了逃到地表、难以追踪的洛剑,选择继续追击自己。

  很好,他想。

  卖了这么个人情,从洛剑那里不愁挖不到东西。

  积雪之上,唐亦步被顶在鼻子上的洋葱呛了个清醒。他抹了两把被辣出来的眼泪,拨开一点雪层,朝外瞧了瞧。

  天色还没亮,马车刚刚到达1024培养皿的最边缘地带。唐亦步在逐渐亮起的天空中看到了飘荡的烟雾,远处的建筑正在燃烧,向天空吐出不怎么真实的稀薄烟雾。街上安静异常,只有几个面孔模糊的人歪歪斜斜地走着,活像从老式恐怖片里走出来的僵尸。

  烟姨抽了口气,鞭子甩得啪啪响。马车陡然加快了速度,直直向某个方向前进。

  她在一家被毁得看不出原样的店前停下,店前生着一棵枯死的梨树,接近黑色的枝干还冒着火星。树干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咬过,硬生生缺了几大块。

  就残余下来的建筑结构来看,它倒是和真实世界里那个装饰粗犷的小酒吧有几分相似。还待在1024号培养皿的时候,自己没有特地注意过这里——那培养皿虽然不如地下城大,好歹也有座小城市的规模了。边缘地区的幸存者不多,除非有特别观测对象,唐亦步很少待在危险的城市边缘。

  趁烟姨注视残骸的工夫,唐亦步跳下车,双手拉下帽檐,一溜烟跑向废墟。

  这里遮蔽物不多,烟姨应该瞧见了他的背影,并且把他当成了这里的住民——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跑向废墟,连出声阻止的意思的都没有。

  唐亦步的脚步越发欢快。

  他把从车上顺来的土豆和洋葱揣在怀里,在废墟堆里找了个绝佳的位置藏好,打算换个角度观察烟姨。

  结果他瞧见了更稀罕的东西。

  一个漆黑的怪东西正在吞食人的手脚,倒在地上的人影几乎成了一团雾。那东西酷似嘴的部位不时有红色的雾气溢出,它吃得十分欢快,漆黑头部唯一的光眼转来转去。

  唐亦步突然发现自己饿了。他揉揉肚子,决定先搞清楚这个莫名其妙的玩意是什么,再找地方解决早餐。

  愉快地下了决定,唐亦步悄悄凑近几步,试图观察得更细致。

  这东西不难认。mul-01是以nul-00为核心基础改造的,不谈硬件实力,他们在逻辑构造的习惯上不会差太多,唐亦步瞧这玩意儿就像看双胞胎弟弟的手工品那样亲切。

  在精神世界里具象化的扫描程序,大概率携带数据包,会定时将数据发给外界,和森林培养皿里的探测鸟机制差不多。

  在森林培养皿时,他从主脑那里拐走的探测鸟估计得有几十只。只要瞄准落单的下手,唐亦步有自信不被发现。

  落单的程序怪物还在嚼嘴里的人腿,对自己的悲惨命运一无所知。

  体型变小了不少,也失去了大部分力量,不能再像之前那样简单地制住它们。虽说把样貌换回去会好点,但有烟姨在不远处转悠,换回去能增强的力量也不多,唐亦步果断放弃了这个想法。

  大衣扣好,土豆放在一个口袋,洋葱塞进另一个。豆子罐头固定在前胸的内袋,紧贴心口。勺子被他用握匕首的气势握紧在手里,万事俱备。

  唐亦步选了个合适的角度,轻手轻脚地靠近,然后整个人扑了上去。怪物化的扫描程序还没来得及反应,就被从背后整个抱住。

  它松开嘴里正在毁坏的记忆数据,打算攻击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形物体,没想到被对方抢先一步——唐亦步直接张开嘴,狠狠咬住那漆黑怪物的脊背。

  向来咬人,一朝被咬,扫描系统差点过载。

  唐亦步对扫描程序的心情——或者说内部计算逻辑——毫无兴趣,他美滋滋地将啃下来的那块吞进肚子,快速解析它的程式构成,以及最近存储的数据。

  这玩意的口感有点像冻硬的布丁,可惜没有甜味,无法带来分毫进食的快感。

  唐亦步悻悻松了嘴,放弃了用它当早餐的想法,开始专注地检测解离出来的数据。当从这东西记录的影像里看到洛剑时,他没有多少吃惊的情绪。

  如果玻璃花房监视那么严密的地方能出现一个以上的灰色组织,比起干涉人类文明,主脑还是趁早自检一下比较好。

  洛剑在,黎涵也在。有一个他没见过的年轻人被击倒,简单过了一圈,他没有找到他的阮先生。

  唐亦步皱起眉,又将数据筛了一遍。

  只有短暂的一瞬,他在洛剑身后发现一个陌生的矮个子少年。只是快速的一瞥,但也足够唐亦步分辨。那张脸和阮先生有八.九分相似,脸上隐隐透出的淡漠更是像了个十成十。

  心情莫名好了些,唐亦步又啃了一口程序怪物,随后果断地将手指刺入它的“伤口”。漆黑怪物头部的红色光眼一阵癫狂的乱转,猛地停止,转为漂亮的蓝色。

  他这边刚处理完,烟姨那边发出几声尖叫。唐亦步连忙用勺子戳了几下程序怪物的脑袋,将它掰向烟姨的方向。

  烟姨正用一个古怪的姿势趴在地上,将自己的双手压在身下。然而饶是她摆出一副投降的姿态,还是没能躲过附近两只程序怪物的攻击。其中一只程序兽从她的小腿上撕下块肉,伤口顿时涌出鲜血,另一个正对她的脖子虎视眈眈,明显在思考怎么下手才能让她快速意识到“自己死定了”。

  唐亦步骑在程序怪物的脊背上,伏低身体,对它下了用最大力道撞击同伴的命令。漆黑的怪物炮弹般冲向曾经的同伴,把试图攻击烟姨颈部的程序怪物撞了有五六米远。

  随后他揪住它的后颈,调转方向,一勺子刺向啃咬烟姨小腿的那一只。

  搞清楚它们的内部程式后,改写变得简单。不多时,三只程序怪物的红眼转蓝,乖巧地趴在了地上。

  大难不死的烟姨:“……”

  她不知道怎么形容面前的景象,也许她已经被刺激疯了。

  面前有个打扮滑稽的……少年,或者说孩子,正骑在他们所畏惧的“狼”上。陌生少年的脸被难看的围巾遮得严严实实,毛茸茸的兜帽边缘挡住了他的眼睛,兜帽上方还顶着不知道是熊还是豹子款式的布片耳朵。

  这位小骑士手里捏着的不是剑,而是一把黏有黑色不明液体的勺子。他一边口袋还崩了线,露出了洋葱的紫黄色外皮。无论怎么看,都和服服帖帖绕着他的那三只危险生物不搭。

  “……你是什么东西?”这是她震惊之中的第一个反应。

  无论是她自己还是洛剑,都不可能用思维创造能与主脑造物叫板的生物,退一万步,他们的品味也没有这么奇怪。

  入侵者?

  烟姨差点忘记受伤的腿,她的全副精力都集中在了裹得严严实实的唐亦步身上。这情况太过怪异,她拿不准要不要接近或者道谢。

  “路过的好心人。”唐亦步有模有样地回应。

  “……”样貌捂得严严实实,少年的身形看不出太多特征,看来对方摆明了不想暴露身份。

  烟姨没有追问。她坐起身,拼命集中精神,构造出一卷绷带,把小腿的伤简单包扎了一下。她余光一直瞟着骑在程序怪物上的少年,然而对方只是安静地看她包扎,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。

  “你想要什么?”勉强站起来,烟姨直奔主题。

  “这些家伙的大部队追着这里的人跑了,看你刚才的表情,这里的人是你的熟人吧?好人做到底,送佛送到西。我可以带你去找他们。”然后可以名正言顺地和阮先生会和,并且不至于跟丢烟姨。

  “……你想要什么?”这次烟姨的语气重了些。

  “收集一点信息,顺便膈应主脑。”唐亦步答得很流畅。“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,如果我是借机卖人情的秩序监察,这个时候该想办法打入你们内部了。我对你们没有半点兴趣,纯粹顺手。”

  烟姨用衣角擦了擦木制烟斗上的泥,颤抖着吸了口烟,还是没有买账的意思。

  “这里是1024培养皿,城中心的俱乐部里会提供很好喝的豆子辣汤。如果和老板关系好,还能弄到一点老板娘亲手做的洋葱馅饼。每周三会有个嚷嚷得特别大声的男人来打牌,他总是输。你可以向这个精神世界的主人确认——看这里的精细程度,他应该对1024培养皿的事情很清楚。”

  唐亦步把针织围巾又往脸上扯了扯。

  “主脑会采取避嫌策略。在一个培养皿工作过的秩序监察一旦调离,不会再接触这个培养皿相关的事情,以防出现感情方面的问题……你们既然能为了躲避主脑做到这个地步,应该对这些规则有一定了解。”

  “退一步,我相信你的说法。你为谁工作?”烟姨的表情软化了些。

  这问题差点问住唐亦步,好在他们的上一站给他们提供了个现成的答案——

  “红幽灵。”

  “没听说过。”

  “没听说过就对了。”唐亦步打了个响指,原本袭击烟姨的两只程序怪物缓慢地融合起来,化作更适合当成人坐骑的大小。“你到底要不要跟上?再这么废话下去,你的同伴可要被这些东西吃干净了。”

  烟姨没再拒绝,她有点哆嗦地跨上程序怪物,抓紧它漆黑的后颈。

  “走吧。”确认对方坐稳,唐亦步低下头,开心地对自己这只程序怪物低语。“你去找你的族群,我去找我的阮先生。”

  他的阮先生眼下状况不算好。

  阮闲倒没有碰上什么致命危险,那只巨大的程序怪兽被他制造的各种障碍拖慢了速度,一时半会追不上来。他也没有迷路,很确定自己没有错过出口。

  可他的状态不对劲。

  从与洛剑他们分离,心情开始变得畅快开始,另一种感觉开始在暗处逐渐增强。开始阮闲只当那是精力损耗的副作用,一点疲惫导致的失常。现在他无法再无视它了,他开始感觉到毫无来头的愤怒和暴躁,它们如同塞入头壳的火炭,让他无法顺畅地思考。

  确定那只怪物还在安全距离,阮闲又制造了一堆障碍,停下脚步,靠着岩壁喘息。

  他在变得心烦意乱,失去耐性和冷静。就症状来看,极有可能是人为的激素异常。它们不会真正意义上伤到他,s型初始机不会进行额外的干涉,他又无法像唐亦步那样用电子脑人为调整体内的激素水平。

  有人动了手脚。

  若放在正常人的身上,这些异常可能被当作高压环境下应激反应的一部分。可阮闲对自己的情绪有着近乎偏执的控制欲,他从不会放过这种不自然的细节。

  宫思忆比他想得还要心急。

  对方估计是通过心跳和脑电波看出了他们正处于异常状态,顺手给自己这个没有联合治疗经验的“新手”加了把柴火,希望能更快挑起自己和洛剑的冲突。

  眼下它不至于致命,可和他现在的精神状态起了化学反应,阮闲着实不好受。

  手腕上不会愈合的伤口被标记病人信息的文本映亮,在他眼里变得越来越刺眼。阮闲忍住乱开枪泄愤的欲.望,努力压抑脑内沸腾的回忆。

  他的步子慢了下来,怪物的速度却一如既往,背后的岩石碎裂声越来越近。

  【你在做什么?】

  那是他被孟云来收养后的某一个冬天。年龄大了点,作为孟云来某种意义上的助手,能自由取得专业器械的阮闲翻到了一把手术刀。

  他当时没想太多,现在想来,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做——他望了会儿窗外的落雪,试着用它划开了自己的手腕。

  刀很锋利,伤口也不会致命,他把力道掌握得很好。疼痛从刀口飞快地扩散,阮闲没有出声,只是静静地看着。而本该在外开会的孟云来提前回了家,正好撞上这一幕。

  她没有尖叫,没有冲上前,只是冷静地提出问题。

  【不知道。】阮闲不清楚自己这样做的动机,他着迷地看着那道伤口。

  那个时候,母亲腐烂的尸首已经在他的脑海了悬挂了几年,他无数次推演曾经的情景,寻找破解方法。可无论他如何尝试,他始终无法理解母亲的思考方式和情感表达。

  或许像她一样,让死亡的危机靠得近些,自己能够多抓住一些情报。

  但他很清楚,自己这样做的原因不止这个。那些疼痛给他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,他无法将它准确地形容出来。

  【闲闲,把刀子放下。】凭借出血量,孟云来自然也能看出伤口的严重程度。她从一边的医药柜里取出止血喷剂和包扎用的纱布,语气仍然平淡。

  冷静地沟通,理性地表达。除了浮于表面的祖孙扮演,和养母孟云来交流要简单很多,这种相处方式的确让他好过了不少,但阮闲总感觉哪里不对劲。

  这次阮闲没有回答她,也没有遵循她的指示。他又往自己手腕上划了一刀,新鲜的疼痛蜂拥而至。

  【阮闲!】孟云来提高了声音,【月底我得向预防机构提交你的监护报告,到时他们会检查你的身体。如果你还要继续,我不会瞒他们。】

  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,自己正在进行b级危险行为,很可能会被预防收容所再次带走。鲜血顺着他的手腕向下滑,在洁白的木纹地板上积成黑红的一滩。

  【我不想停下,但我也不清楚理由。】阮闲把刀子攥得紧紧的。

  【你不松开也可以,按照现在这个情况,距离你失血晕倒还有十来分钟的时间。】孟云来在桌边坐下,【我可以试着帮你分析一下这个问题。】

  阮闲在桌子另一头坐定,鲜血在地板上滴出刺眼的轨迹。他将手腕搁上桌子后,白色的桌子渐渐被鲜血覆盖,血腥味浓得呛人。一老一少隔着淌血的桌子,脸上同样面无表情。场景一时间有点诡异。

  【你最开始想要这样做的理由?】孟云来没去看流淌的血。

  【研究母亲杀死自己的心理状态,制造接近死亡的体验,收集信息。】阮闲如实回答。

  孟云来叹了口气:【你自己有过想死的念头吗?】

  【应该没有,我没有杀死自己的理由。】阮闲感受着伤口带来的剧痛和寒冷,语气还是很平静。【不过我也没有特别想要活下去的理由。】

  这是很正常的,生命只不过是能量的某种运作形式,他目前没有充足的理由将它改变。

  孟云来就像他所想的那般,露出了“果然如此”的表情。不知道为什么,阮闲又想往手腕上添一道伤口了。

  就像他清楚,她不会问他是不是想要为母亲的死惩罚自己,不会问他是不是感到悲伤。因为她知道他不会,自己的人格倾向被测试过一遍又一遍,数据被预防机构明明白白记录在案。她知道他是什么东西。

  可他依旧会感觉到愤怒,莫名其妙的,无时无刻不在燃烧的漆黑怒火。

  【从一个学者的角度看,你很可能是被这些新鲜的体验和刺激吸引了,这很正常。】孟云来摘下眼镜,捏了捏眉心。【你可以把它当做好奇心的一种。】

  不是这样的。阮闲心想,可他自己也找不到答案。

  【按照我们的约定,我不会强制你去做什么。】孟云来放低声音,绷紧的脸色闪过一点点难过。【这么说吧,我有个提议,你不妨听一听。】

  阮闲没有错过对方脸上那丝一闪而过的情绪。

  【我说过,我不想对你说谎。我无法接受你,无法像一个长辈那样爱你。这点没有改变,可你……没有做错任何事情。】年迈的孟云来交叉十指,血漫过她价格不菲的外套袖子,她一眼都没去看。【你还没有做错任何事。】

  阮闲安静地凝视着她。

  【我老了,估计也活不了太久。阮闲,我不是无私的善人,但我也没那么不讲情面。总之,你没有必要为其他人的排斥和厌恶买单。说句心里话,如果你能一直伪装下去,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。】

  【活下去。以你的能力,总能发现一些有趣的事情。当然结果也可能会很糟糕,谁都说不好。】孟云来的眼神里虽然还有恐惧,却柔和了一点点。【你现在还小,无论你再聪明,阅历这东西不会凭空长出来。我建议你好好伪装自己,尽量平稳低调地生活,从这个角度着手收集信息。】

  她伸出手,拿起止血喷雾。【手给我。】

  阮闲没有回应她。

  【的确,我也不想因为可能的风险放弃你的才能,你是我见过最有天分的孩子。而且有疾病的限制在,你……算了。】孟云来苦笑着补充。

  【我活不了太久,而且很好控制。】阮闲替她补全了说法,终于伸出了手臂。

  【从其他角度看,这算是个双赢的合作。】孟云来为他做了简单止血,然后去取强效伤口胶。

  随后她犹豫了会儿,还是开了口。

  【不止这样。】她说,【我很遗憾自己没法打心底接纳你,闲闲。】

  【我知道,你曾经告诉过我。】

  【不,重点在于,我真的很遗憾。】她试探着伸出手,像是想揉揉他的头发。

  阮闲本能地微微前倾身体,结果那只手最终落到了他的肩膀上。

  【……我希望你能明白。】她说。

  【嗯。】

  可他没能明白。

  阮闲遵守了与养母孟云来的约定,伪装自己,平稳生活。事实证明,阅历的增长的确是有效的。接触过足够多的悲剧,阮闲终于能够从纯理论的角度去解析母亲的崩溃、母亲的恐惧。

  以及她选择死亡的原因。

  但一切只是停留在理论角度上,他还是无法找到最为合适的解法。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——他同样没能弄清当时孟云来表情里的那抹复杂,也没能搞明白当初自己切开手腕的理由。

  三个被串在因果上的问题。

  孟云来早已去世,这道伤疤代表着他人生中三个最为难解的谜题,也是最接近与“执念”的东西。

  自己在精神世界里呈现出这个样貌,阮闲本人没有太过意外。然而人为注射的激素合剂导致他情绪失控,记忆中的疼痛、疑问、血腥席卷而来,狭窄逼仄的空间加剧了情绪的发酵。他焦躁得要命,又不知道自己在焦躁什么。

  心脏跳得厉害,脑袋变得有些昏沉,步子开始不稳。

  阮闲索性停住脚步。

  程序怪兽追在后面,他不会蠢到在这个时候伤害自己。就算清楚宫思忆不会对自己下死手,阮闲不清楚这种异常状态会持续多久。情绪上的影响在精神世界尤为严重,它们一口又一口地吞噬他的精力,疲惫感越来越强。

  阮闲向来不喜欢陷入被动的局面,更不想把自己的安全完全交给运气,赌程序怪物先消失还是自己先耗尽体力。不如趁自己的状态尚可,索性转为攻势。

  与其被异常状态拖累,不如反过来将这股戾气释放。

  这里很冷,他眼中的世界却如同在燃烧。病人标记映亮的伤口开始加速流血,阮闲胸口发闷,那种对疼痛的隐隐渴望又死灰复燃。

  坍塌的石块终于被扒碎,融为庞大黑暗的程序怪物伸开爪子。汇合的光眼紧紧锁着他的动作,它看上去想要把他从头到脚都撕开,仔细分析一番。

  阮闲没有理会对面咆哮的黑暗,他放开思绪,把全副精力全部放在观察怪物上。

  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后,他看到了自己的怒火。

  黑色的火焰卷过他的皮肤,将原本完好的皮肤烧得斑斑驳驳。烧毁的皮肤下方,露出了让人憎恶的鳞片,有点像某种蛇类。

  或许这就是一直被禁锢在他内心深处,让他费心藏匿的东西。

  这次阮闲没再管它,他放任怒火变成破坏欲和杀意,血子弹冲巨大的程序怪兽倾泻而去。他将防御放在了次要位置,被那畸形的爪子严重抓伤,原本被烧得不成样子的皮肤裂出更大的伤口。

  前所未有的痛感从头颅内向外炸开。

  自己不会死在这里,他想。只要有这个念头,在这里,他就是不死的。如今这并非对于生的渴望,更像是对于这个幸运诅咒的认同。

  所以不用去管。

  他只需要在乎对方的运动模式,找出程序运作的弱点,将其攻破。然而把大部分注意力从自我防御上移开也有代价——那怪物同样在凝视他,并且成功地用爪子洞穿了他的肩膀。

  四周越来越冷。疼痛逐渐变得让人难以忍受,倒在一边的提灯照亮了他的双手。上面只有血,烧破的皮肤以及古怪的鳞片。

  最多精神扭曲、陷入疯狂而已,他不会死。

  阮闲屏住呼吸,挣脱了那只爪子。对方的运作模式越发明显,他不仅能击败它,还能彻底撕开它。至于激素褪去后,这次情绪失控会带来怎样的影响,他懒得去细想。

  这是他习惯的景象,一个人在黑暗里挣扎,向来如此。可他的皮肤还是斑驳的,一些苍白的皮肤固执地不肯变成鳞片。

  阮闲不知道自己在挣扎什么。他并不是真的在意他人的看法,如今也不需要伪装便可以存活——伪装太久,他对真实的自我已经失去了大半的兴趣。自己只要顺畅地接受那些负面定义,并且自顾自地活下去就足够了。

  魔鬼没有什么不好,变成真正的疯子也无所谓。

  或许自己一直追寻的问题也没有那么重要,阮闲迷迷糊糊地思考着。横竖只是给自己一个答案,到现在为止的种种和游戏没有太大的区别,反正他没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情……

  不对。

  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突然击中了他。

  他还欠那个仿生人一个约会。

  滑稽的、微不足道的想法,它让他停住了一瞬。那股愤怒如同触了烙铁的冰,登时嘶嘶融化了一部分。不知道为什么,每次想到唐亦步那张格外无辜的脸,他总是忍不住想笑。

  那些难看的鳞片开始慢慢消失,那股险些烧化脑髓的热度和疯狂开始褪去。阮闲刚刚拿稳血枪,打算继续处理面前的状况,头顶再次传来崩裂声——

  下个瞬间,一个奇怪的东西啪地砸到他面前。看身形是个少年,带着装饰有布片耳朵的兜帽,脸朝地。

  阮闲动作停住了半秒。

  那人在地上挣扎两下,轻巧地跳起来。他拉下难看的针织围巾,扯掉绒边兜帽,最后抹了两把脸上的土。

  “阮先生。”

  小号唐亦步笑得很灿烂,他朝他伸出一只手。

  “我来见你了。”

  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

  我来了!我来了——好久不见,久等啦(^p^)/

  排版排死我了(。

  因为晋江的章节上限是30000整,所以无法超出30000大关,29000+应该可以吧_(:3」∠)_

  既然今天开了就先放一个大章,字数太极限了看看能不能显示正常……明天放第二个大章(或者看这次的阅读体验拆分字数),恢复正常日更!

  这两天回头看了遍怎么自己还抓到不少小虫的,近期有修改的章节基本都是捉虫,莫在意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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